北疆的夜风裹挟着冰碴子撞在牛皮帐上，将三更为数不多的暖意绞成碎末。此时牛皮帐内的炭火烧得噼啪作响，却暖不透沈知微冰凉的指尖。谢无咎跪坐在草席上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银匙边缘，看那温润的玉色在牛油烛下泛着微光——这是沈知微常用的餐具，此刻却盛着驱寒的温酒，在冷雾中腾起寥寥热气。

　　“水……”沈知微的呢喃轻得像雪，谢无咎忙将银匙凑近，却在触到对方唇瓣时猛地顿住，正是寒毒入髓的征兆。“张嘴。”酒液顺着沈知微下颌流进中衣，在苍白的颈侧烫出一道蜿蜒的水痕，却暖不透他肌肤下渗出的森冷，仿佛整个人都是从冰湖底捞起的碎冰，连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。

　　沈知微发出一声轻笑，声音低得像碎雪：“王爷喂酒的手法，可比前世……温柔许多。”他的眼尾因高热泛着红，“在暗牢，您也是这样喂我吃药，却总把火蚕膏藏在袖口，怕被太后的细作发现。”

　　谢无咎的指尖在银匙柄上掐出凹痕。暗牢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：潮湿的墙面上，沈知微被铁链吊成弓形，每咳一声就有黑血溅在他玄色衣袍上，却还笑着说“王爷的护腕比烙铁还烫，隔着袖口都能暖到人心”。此刻对方腕间的玉扳指滑向肘弯，露出三道淡红的旧疤，那是替他挡下血鸦阁杀手时留下的，刀痕走势与他护腕下的毒疤竟出奇地对称，仿佛命运早在十年前就刻下了共生的印记。

　　“前世你欠我一命。”沈知微的瞳孔因高热蒙上雾色，却在提起“前世”时骤然清亮，“凌迟那日，刽子手每剜下一片肉，便在刀口抹一层寒蝉砂。”他抓住谢无咎的手腕，指尖扣进对方护腕下的毒疤，指尖渐渐收紧，仿佛要将十年前的痛，都融进这一握之中，“可你知道吗？痛到极致时，竟能看见自己的血在雪地上画出星象，与您命星轨迹分毫不差。”

　　谢无咎喉间发紧，却比不上心口的钝痛。他想起刑场那天，沈知微的血确实在他脚下积成图案，当时他以为是巧合，如今才明白，那是共生蛊在宿主濒死时的最后呼应。此刻沈知微的指尖冰凉如霜，却在触碰到他手腕时，让毒疤传来久违的暖意。这种感觉，唯有在对方触碰时才会出现，像雪豹在寒冬里遇见唯一的热源，本能地想要靠近。

　　沈知微的头无力地歪向一侧，发梢扫过谢无咎手背，“但比寒蝉砂更毒的，是您眼里的愧疚。”他一阵咳嗽，咳出的黑血溅在谢无咎护腕上，“你站在城楼之上，玄色衣摆被血雨浸透，却连句‘对不起’都吝啬……”他的声音越来越轻，像被风雪吹散的残雪，“那时我便知道，这蛊虫拴住的，从来都不是我的命，是您的执念。”

　　帐内的炭火“噼啪”炸开火星，谢无咎望着沈知微逐渐合上的眼，发现他肩头的雪豹胎记淡了许多，胎记边缘泛着近乎透明的金芒，与他手腕上的雪豹印记遥相呼应。那是共生蛊认主的征兆，意味着两人的命星，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靠近。

　　“青砚说你重生在凌迟台上。”谢无咎低语着解开沈知微的中衣，指尖在接触到对方肌肤时骤然停顿。沈知微心口的旧疤比记忆中深了三分。那是在破庙雪夜，替他挡下血鸦阁杀手的第三刀留下的，如今与淡去的胎记重叠，竟形成半枚完整的雪豹图腾。“你明明可以恨我，为何还要替我挡十二煞的刀？”

　　沈知微在昏迷中轻笑，睫毛颤动着落下：“因为你是雪豹部最后的幼主……是我在这世上，唯一的共生星轨。”他抓住谢无咎的手，按在自己心口，“你听，心跳声与你同步。这是母后当年种下的蛊，也是我敢赌上性命的底气。”

　　“从那时起，你便知道自己的身世。”谢无咎的声音发颤，指尖划过沈知微眉骨处的浅疤，“你故意在我面前暴露胎记，不是为了取信……”他的指尖滑向沈知微的肩头，触到那片几乎透明的胎记，仿佛稍一用力，就能触到下方跳动的心脏，“你用星术折寿，用寒毒伤身，是为了让我明白，我们的命，早在二十年前就被母后拴在了一起。”

　　沈知微没有再回应，却在谢无咎掌心落下时，无意识地蹭了蹭。这个动作像把钝刀，在谢无咎心口剜出十年前的记忆：破庙漏风的墙根下，沈知微靠在他怀里，用冻僵的手指在他掌心画雪豹图腾；暗牢潮湿的稻草上，沈知微笑着推开他递来的伤药，说“我疼些，你便能多活几日”；还有刑场那碗没喂到嘴边的毒酒，沈知微在剧痛中仍惦记着“北疆的雪该化了，您的毒疤……”

　　“本王不会让你死。”谢无咎果断扯下自己的中衣，将沈知微冰冷的身子贴紧自己。共生蛊的热流顺着相贴的肌肤蔓延，沈知微的睫毛上凝出细汗，肩头的胎记却又淡了一成。谢无咎望着对方逐渐舒展的眉头，发现自己手腕的雪豹印记亮如金箔，与沈知微心口的旧疤，正好拼成母族玉佩上的完整图腾。那是先皇后留给他们的信物，也是命运的枷锁与钥匙。

　　“你看……”沈知微微睁眼，指尖划过谢无咎手腕的印记，声音轻得像融雪，“二十年前，母后将双生蛊引入我俩体内，，便是要让雪豹部与皇室血脉，在这乱世中互为铠甲。”他一声咳嗽，将咳出的血沫染脏谢无咎的衣襟，“前世你护着我长大，今生我护着您破局，这……这不是算计，是母后留给我们的，最后的生路。”他的指尖停在谢无咎心口，感受着那里与自己同频的心跳，“您听，心跳声与您同步。这是母后给我们的答案，也是我们敢在这盘死局中孤注一掷的底气。”

　　谢无咎望着沈知微眼底翻涌的星光，想起宗人府玉牒里那页被烧毁的记载。原来真皇子从不是棋盘上的弃子，而是皇后用自己的命，为雪豹部与皇室种下的共生星轨。他忽看着沈知微肩头的胎记已淡成透明，底下的旧疤却愈发清晰，这道旧疤，刻着他们纠缠两世的宿命。那是雪豹部的图腾，也是皇室的印记，更是他们在这乱世中彼此依存的证明。

　　“睡吧。”谢无咎替他拢好被褥，指尖划过他湿润的唇畔，“等你醒了，我们便回京城。”他望向帐外簌簌而落的雪，轻声笑道，“去掀了慈宁宫的琉璃瓦，去让如今的太后看看，她最怕的‘天枢星归位’，与‘天杀星’交相辉映的双生劫数。”他的声音越来越低，仿佛在对自己承诺，“这一次，本王不会再让你独自承受刀山火海，哪怕共生蛊要抽干我的阳寿，也要换你一世安稳。”

　　沈知微闭眼前，看见谢无咎手腕的雪豹印记正与自己心口的旧疤共鸣，像两枚被命运磨平棱角的棋子，终于在这盘死局中找到了属于彼此的位置。帐内的油灯渐渐熄灭，北疆的风雪却愈发狂躁，却再冻不透相贴的体温，再掩不住那句没说出口的——

　　“沈知微，本王欠你的，何止一命？这一世，本王的命，本王的权，本王的天下，都是你的。”